黝黑的皮膚，質樸的笑容，面對鏡頭咬著舌尖一臉稚氣，背簍里裝著兩副網球拍，再加上冠軍頭銜……所有元素交織在一起，讓“背簍少年”成了如今中國體育圈最火的話題。

這位“背簍少年”正是14歲的王發(fā)，一位來自云南省臨滄市滄源佤族自治縣的網球運動員。

王發(fā)的背簍里裝著球拍，更裝著夢想。 本文圖片來源：李建藝

當王發(fā)的照片在網絡上快速傳播，那個背簍也裝進了不同的含義——一位大山里的孩子，因為網球而改變了人生軌跡。

“網球可以改變我的人生?！苯邮芘炫刃侣動浾邔ＴL過程中，不善言辭的王發(fā)在說普通話時帶著濃重的家鄉(xiāng)口音，但只有說到這句話，他的發(fā)音最標準，也最流利。

也正是因為那組“背簍少年”的照片，王發(fā)的故事被越來越多人了解，同時也勾勒出了他身邊同樣來自少數民族的小球員們，以及那位在他們口中“像爸爸一樣”的教練張曉洪。

網球，成了他們人生軌跡上的交匯點——他們打壞的每一個網球，組成了他們腳下那條實現夢想和野心的道路。

小時候的王發(fā)。

背簍

8月30日，在贏下2022亞瑟士青少年網球巡回賽廣州站U14組男單冠軍后的第二天，王發(fā)和他的隊友們就跟著教練張曉洪返回了俱樂部，重新回歸正常的訓練和學習生活。

他們都沒有想到，在比賽之后拍下的那張背著背簍的奪冠照片，會在兩個星期之后突然火遍體育圈，甚至引發(fā)了全社會的關注和討論。

“我也沒想到這組照片會突然火了，本來只是覺得很有特色，值得留存，所以就發(fā)在了自己的社交賬號上，結果突然就增加了很多粉絲，然后就被新華社使用了?！?/p>

照片的拍攝者李建藝在兩年多前就認識了王發(fā)和張曉洪教練，也給他們拍過不少照片，但從沒有得到這么大的關注，于是乎，他把情況告訴了張曉洪教練和王發(fā)。

得知自己“突然火了”，14歲的王發(fā)其實并沒有太明確的概念，他的第一反應是，“什么是火了，我沒有任何感覺。”

王發(fā)有一部屬于自己的手機，那是當年他在獲得全國冠軍之后張曉洪教練獎勵給他的，但是按照俱樂部的管理規(guī)定，王發(fā)每周只有周末的一個小時可以玩手機。

在這么有限的時間里，14歲的王發(fā)更多是用手機來給家里人打電話，然后玩玩小游戲，自然沒有時間去網絡上刷那些關于他的信息。

另一方面，對于從小在佤族自治縣長大的王發(fā)來說，背簍只是生活中最常見的用品之一。每一年放假回家再重返俱樂部時，他都會背著背簍。在他的概念里，背簍裝東西“太常見了”。

事實上，照片中王發(fā)的背簍是來自于一位家鄉(xiāng)球迷。

這次在廣州參加青少年網球巡回賽的過程中，一位一直關注著王發(fā)的云南球迷來到球場支持他，并且在一場比賽后把這個背簍送給了王發(fā)。

“當時其實比賽還沒有打完，王發(fā)也沒有太在意這個背簍。那位球迷想讓王發(fā)背著拍照，我就和王發(fā)說，如果他能夠拿冠軍，我就幫他拍一組?！?/p>

李建藝把這組“背簍照片”的由來告訴了澎湃新聞記者，“他逆轉擊敗了奪冠熱門，然后真的拿到了冠軍，我就在奪冠后的拍照時間里，幫他拍了這組照片?！?/p>

把自己用的球拍放進背簍，然后一把挎在背上，那一刻，王發(fā)突然就感受到了家的感覺，“好長時間沒回家了，能在賽場上背著背簍，很親切?！?/p>

就在那短短幾分鐘的時間里，李建藝按下快門，留住了“背簍少年”的純真而質樸笑容，用他的話說，那幾張照片確實有一些“擺拍”的成分，因為平日里王發(fā)參賽時有自己專門的網球包，并不會特意背著背簍。

但這些照片卻真實地傳遞出了王發(fā)的故事——一位佤族少年，因為網球，走出了大山，并且贏下了冠軍。

張曉洪（戴白帽子）和他的野象俱樂部。

師徒父子

王發(fā)和網球的緣分，從六年前開始。

彼時，張曉洪教練剛剛成立他的野象俱樂部差不多兩年，剛好得知臨滄市文體廣電和新聞出版局希望組建青少年網球隊，他就以俱樂部合作的方式，挑選了第一批來自佤族的孩子。

張曉洪教練之所以想要在大山的孩子里“選苗子”，完全是出于一次偶然的機遇。

差不多10年前，熱愛自駕游的張曉洪，把車開進了一座大山，在找到一家當地人做向導后，那家人的孩子帶著張曉洪上山采風。當他們走到山頂后，張曉洪發(fā)現自己的充電寶落在了房間里，結果，他身旁的小朋友自告奮勇要去幫他取充電寶。

“那個山路我走了一個小時才到山頂，結果那個孩子來回只用了20分鐘?！弊鳛橐幻鶎咏叹?，張曉洪對大山里孩子的身體素質驚嘆不已，“也就是那時候，我開始有了到大山里選才的想法?！?/p>

隨后的幾年時間，張曉洪到全國各地甚至是國外學習網球訓練，也在不同的城市教過網球，但那個“想法”始終留在自己的腦子里，“當時我也考慮到大山的孩子生活都比較困難，如果要負擔他們的訓練和生活，是一筆不小的開支，所以一直只是在籌劃?！?/p>

少時的王發(fā)。

2014年，張曉洪回到曾經當運動員時待過的云南，開辦了云南野象網球俱樂部。從那時起，他就開始到山區(qū)里去選拔優(yōu)秀的孩子，“剛開始根本招不成，一是山里的家長不懂網球，二是他們也沒錢，不敢相信我們把孩子帶出去練體育?！?/p>

直到2016年的那次合作，張曉洪遇到了這批佤族的孩子。

“王發(fā)其實不是最早跟著我練網球的幾個孩子，他是在最初選拔了幾個之后的半年，才跟著我訓練的。”

張曉洪告訴澎湃新聞記者，他選拔這些山里的孩子，最看重的是他們的身體素質，但往往用很短的時間就能判斷出孩子們的運動能力之后，他要花上幾倍的時間去說服這些家長。

“那時候就覺得能夠從山里出來，很好玩，我完全不知道網球是什么?！本薮蟮男迈r感和好奇心，讓王發(fā)跟著張曉洪來到了野象俱樂部。然而，日復一日的拋球和揮拍，讓他覺得又苦又枯燥，“第一年回家我就不想打了，我就待在家里不想出來。”

在了解了情況之后，張曉洪在春節(jié)過后又親自去了一趟臨滄，挨家挨戶勸那些不想回去練球的孩子和家長。

“看到王發(fā)，我也沒說太多，他就又決定和我出來了?！被貞浧甬敃r的情況，張曉洪自己也笑了，“可能是我平時訓練比較嚴，他比較怕我。”

54和7000

最開始訓練這些佤族小球員時，孩子們的家長還會輪流到位于云南昆明紅塔東路的球場里去“考察”俱樂部。

“剛開始家長們輪流來，后來看到了就放心了，到了第二年就沒有家長來了，第三年家長們平常連電話都不給我打了?！?/p>

家長們的信任，完全因為張曉洪教練堅守著他的那些承諾——從始至終負責孩子們訓練、讀書和生活的所有開銷。

6年來，雖然也有幾位山里的孩子因為各種原因停止網球訓練并且回到大山，但如今張曉洪公益培養(yǎng)的這些小球員，已經從最初的10人到了如今的20多人，他們的身份也從佤族豐富到了彝族、傈僳族，以及白族……

“俱樂部里總共有60個球員，除了這些山里的孩子，其他球員的培訓還是收費的?！睆垥院榻叹毟嬖V澎湃新聞記者，他之所以能夠支持這20多位小球員的吃穿用度，也是他經過了規(guī)劃，“基本上一年收的培訓的費用，都用在了這些孩子身上?！?/p>

被打壞的網球。

張曉洪的女兒有時候回到球場來看望父親，這幾年，她和這些小球員們都打成一片，但她依然會時不時抱怨自己的父親，“你怎么把錢都給這些小朋友了，也不給我花?！?/p>

“家里人或者身邊的朋友當時都不理解?！睆垥院檎f，很長一段時間，家人都是處于不理會他的狀態(tài)，“也有人說我神經病，但是我?guī)е@些孩子，反正很開心?！?/p>

六年如一日，張曉洪陪伴著這20多位小球員。訓練場上，他像一位嚴父，嚴格要求每一項訓練內容；而在生活之余，他又要扮演一位“慈母”，照顧好孩子們的生活和學習。

“王發(fā)和其他這些孩子們都很懂事，他們的鞋子都要穿到破洞或者開口，實在不能穿了才會找我去換新鞋?！?/p>

張曉洪告訴澎湃新聞記者，其實在兩年多前，當攝影師李建藝了解了這群孩子的故事之后，他就帶著一群球迷來到野象俱樂部探望孩子的情況，那時，球迷們都被那些破洞的球鞋所感動。

被穿壞的球鞋。

而當澎湃新聞記者順著這段故事問起王發(fā)穿壞了幾雙球鞋時，王發(fā)回答不出來，反而是張曉洪教練脫口而出，“54雙鞋了，最開始給他們買便宜的球鞋，基本上是三個月兩雙?！?/p>

事實上，不只是王發(fā)的球鞋，從最早佤族的這群小球員到后來加入俱樂部的孩子，他們穿壞的球鞋數量，張曉洪都記在心里。

在張曉洪心里，這些穿壞的球鞋的數量，代表著從量變到質變的過程，就如孩子們每天都會堅持完成的那7000多次揮拍。

“外面會有很多人質疑我的訓練量太大，其實很多訓練都是孩子自己加的訓練量?！睆垥院楦嬖V澎湃新聞記者，其實一天里有教練陪著訓練指導的時間，就是早上兩小時和下午兩小時，剩下的時間，這些孩子都是自己安排自己的訓練課。

在野象俱樂部里有一面長達86米的網球墻，早上五六點天還才蒙蒙亮，這些孩子們就開始訓練，那些網球和墻壁碰撞發(fā)出的“啪啪”聲，甚至比公雞打鳴還要規(guī)律。

“我們在云南俱樂部里的這4片場地，可能是全國利用率最高的網球場?！边@是張曉洪教練的自嘲，也是他的驕傲，“從早上五點到晚上七八點，都有孩子在訓練，連中午吃飯時間也有孩子輪流訓練?！?/p>

“他們非常自律，相比我以前教的那些體校的球員，他們更了解自己想要什么，自己為了什么在打網球?！?/p>

云南野象網球俱樂部。

未來

在和我聊起自己的網球訓練時，14歲王發(fā)和他身邊同樣14歲的隊友李嬌都說了這句話，“我覺得我能夠走出大山，網球可以給我的生活帶來改變?！?/p>

事實上，早在兩年前，李嬌和王發(fā)，還有同一批的幾位佤族球員，就已經在2020中國網球巡回賽上打出了名堂，當時年僅12歲的王發(fā)已經在中國網球巡回賽測試賽上闖進了男單八強。

也是在那一年，全國耐克杯青少年網球總排名中，李嬌排名第一，李婷排名第二，彭詩雅排名第三，而她們都是來自云南野象俱樂部的佤族球員。

王發(fā)、張曉洪和李嬌。

“當時是我第一次在球場上見到王發(fā)，那時候他個子還非常小，穿著一條大碼的網球短褲，看起來特別有意思。”

李建藝回憶著和這些大山孩子們的第一次相遇，最先吸引他的是王發(fā)在場上的怒吼。

作為一名費德勒的粉絲，王發(fā)喜歡在得分后喊著“come on”為自己鼓勁，“我拍過很多大滿貫球員，王發(fā)的眼神和他的氣勢，給了我一種相同的感覺。”

也就是從那時候起，李建藝開始用鏡頭和文字記錄張曉洪教練的堅守和這批佤族小球員的努力，越來越多關注網球的愛好者也開始知道他們——其中最突出的王發(fā)和李嬌，甚至得到了在2020年中國網球巡回賽總決賽和李娜同臺的機會。

“那次見面之后，王發(fā)和李嬌回去訓練的狀態(tài)都不一樣了，更加賣力?！睆垥院榭吹搅诉@兩個孩子眼中的光芒傳遞給了他們身邊的小隊友，“看到他們那么努力，其他人也不甘落后?！?/p>

除了得到和偶像見面的機會，野象俱樂部也在這兩年得到了外界不少自發(fā)的資助，“有的人給我們送了球鞋，有的人送了網球，還有送了一些舊衣服和舊毛巾，什么樣的幫助都有?！?/p>

而在所有的這些幫助中，一位來自浙江的球員王育喜在和王發(fā)打了一場比賽之后，決定一直為王發(fā)提供訓練和比賽的支持。

河北省廊坊市網球協會主席陳金龍則是在了解了孩子們的故事之后，幫助張曉洪在廊坊建起了新的俱樂部，并且自掏腰包提供孩子們訓練和比賽的經費。

如今，在廊坊的俱樂部里，有12塊全新的球場，小球員們再也不用擠在4片場地上輪流打；他們也有了足夠的網球，不必擔心每周只有一天才能打上新球；他們也從云南球場邊的“集裝箱宿舍”搬到了寬敞的新宿舍。

“現在我輕松太多了，負擔沒有那么大，家人和朋友也理解我了。”張曉洪終于熬過了最艱難的時期，而他最開心的還是小球員們的訓練條件變好了，“我計劃在今年再去招10個大山里的孩子。”

而像王發(fā)、李嬌和彭詩雅這些球隊中的“大哥大姐”，在贏得了許多巡回賽分站冠軍之后，也有了更遠大的目標，“我希望能夠打職業(yè)比賽?！?/p>

在最初創(chuàng)辦這個俱樂部時，張曉洪之所以取名“野象”，就是因為“野”代表遵循自然法則，而“象”則是強壯的象征。

如今，野象俱樂部里的這些孩子已經逐漸適應了中國青少年網壇的競技法則，也變得越來越強壯。

“作為一個基層教練，我也有夢想，能一直走到今年也是這些夢想支撐著我。”說起夢想，張曉洪也有些動情，“我希望有一天，這些球員能夠走向大滿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