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的強漢（44）

主筆：閑樂生朱暉

年幼的漢昭帝即位后，外朝的丞相田千秋與御史大夫兼大司農(nóng)桑弘羊的政治影響力越來越小，而以大將軍霍光、車騎將軍金日磾、左將軍上官桀三人領銜的內朝反而借助領尚書事（注1），控制了宮中的決策大權。他們三人便是朝廷的鐵三角，只要這三角穩(wěn)固，大漢政局就永遠不會亂。

但是很可惜，這個鐵三角很快就失衡了，僅僅不過一年后，始元元年（前86年）九月，與霍光一樣謹慎厚重穩(wěn)健的職場高手金日磾病逝（注2）。鐵三角成了雙足鼎，平時霍光輔政，霍光休假則上官桀代理，兩個領導并駕齊驅，不穩(wěn)定因素開始暗自滋生。

漢昭帝始元二年（公元前85年）正月，大將軍霍光被封為博陸侯，左將軍上官桀被封為安陽侯，躋身列侯之位，內朝的權威也因此更為增長。

始元三年（前84年），上官桀之子上官安借助蓋長公主（昭帝異母長姐）的關系，成功將女兒送入宮中，獲得婕妤封號，數(shù)月后始元四年三月，上官安之女被封為皇后，上官安成為頂級外戚，遂平步青云，接替金日磾晉升為車騎將軍，并封安陽侯。至此，上官家族勢力大增，得與霍家分庭抗禮。內朝的“雙足鼎”關系更加微妙了。

雖然霍光與上官桀是多年好友兼兒女親家，上官安之女既是上官桀的孫女，也是霍光的外孫女，雙方可謂天然的政治同盟。然而權力是友誼的毒藥，所謂一山難容二虎，上官桀雖是養(yǎng)馬出身（注3），但資歷豐富，他做過管車馬的太仆，做過管農(nóng)耕與屯田的搜粟都尉，還做過管皇室財政的九卿之一少府，還曾跟隨李廣利征大宛，敢深入，有軍功，更參與捕殺過造反的侍中重合侯馬通。而霍光呢，就靠著自己霍去病弟弟的關系，三十年來一直跟在武帝身邊做個奉車都尉，沒有一件具體的政績與戰(zhàn)功，他憑啥位列群臣之首？所以上官桀很不服氣，他一定要想辦法將霍光搞下臺來自己上去才爽。權力是排他的，從歷史上來看，多位輔政大臣的政治格局最終都會只留下一個，如蜀漢的諸葛亮李嚴，曹魏的司馬懿曹爽，滿清的鰲拜蘇克薩哈，這是你死我活的主導權之爭。

漢昭帝始元六年（公元前81年）二月，經(jīng)諫大夫杜延年（注4）建議，霍光以昭帝名義，令丞相田千秋、御史大夫兼大司農(nóng)桑弘羊召集各地賢達60余人（賢良文學），與朝廷各部門丞史、御史，共同就武帝時期各項激進財政政策特別是鹽鐵酒專賣政策，進行全面總結和辯論，以統(tǒng)一經(jīng)濟思想，確立帝國下一步的財政政策指向。歷時近半年，至同年七月，會議閉幕，期間帝國戰(zhàn)時經(jīng)濟總管桑弘羊舌戰(zhàn)群儒，堅持主張國家控制經(jīng)濟命脈，杜絕豪門大族以資本操縱社會的情況；而賢良文學們則認為此舉乃與民爭利，應當徹底廢除。

這場辯論非常精彩，后來宣帝時儒生桓寬將此會議記錄撰成《鹽鐵論》一書，是研讀漢代經(jīng)濟、文化與思想史的必讀書目。

當然，這場辯論是注定沒有結果的。國營壟斷會導致企業(yè)官商化與低效率低質量，放松監(jiān)管又會造就大量財閥與黑惡勢力，孰對孰錯，應該偏向哪一邊，如何把握這個度，這些個問題幾千年來一直困擾著古今中外的政治經(jīng)濟學家。王莽極端國有化的惡果、蘇聯(lián)官僚主義的危害、俄羅斯“休克療法”與私有化運動的失敗，以及韓國財閥控制政府的弊端，各種情況花樣百出，各種問題千頭萬緒，直到如今，西方經(jīng)濟學的芝加哥學派與凱恩斯學派仍在爭論不休，此絕非一群漢朝人辯論半年就能辯清楚的問題。

所以會議的結果，只能是雙方各退一步，達成妥協(xié)（注5），會后，朝廷廢除了酒類專賣和關內地區(qū)的鐵業(yè)專賣，但其他鹽鐵官營不變。畢竟，經(jīng)過近四十年的發(fā)展，鹽鐵收益已經(jīng)成為漢帝國的主要財政收入，不能說廢就廢，否則日益膨脹的政府機構與新拓殖民地將無法維持下去（注6）。況且，鹽鐵都是國家的經(jīng)濟命脈，其生產(chǎn)多在深山濱海，工人多，產(chǎn)品又敏感（最怕私造兵器），極難監(jiān)管，極易形成對帝國集權統(tǒng)治具威脅之集團性社會勢力，只有掌握在政府手中才不會太阿倒持。故桑弘羊有一句話泄露天機：“今放利于民，罷鹽鐵以資豪強，遂其貪心，私門成黨，則強御日以不制……”這才是帝國政府不愿放松鹽鐵經(jīng)營的深層政治考慮。當然，也正因為有此顧慮，“中國才未像西歐那般，沖出‘中世紀堡壘’，而由城市商人從內里新造一種社會體制的力量?！保ㄍ跫曳丁吨袊鴼v史通論》）而也基于此，中國的國營經(jīng)濟遠比國外成熟，特別是在擁有了現(xiàn)代有效的風險評估、金融審計等監(jiān)管手段后，足以避免很多當年蘇聯(lián)國企效率低下、貪腐叢生的情況。

扯遠了。不管怎么說，對霍光而言，他的目的已經(jīng)達到了，他利用鹽鐵會議，大大緩和了朝廷與商賈士紳之間的巨大矛盾，并為自己爭取到了地方豪族的政治支持。于是，霍光在穩(wěn)固了自身權位后，便開始繼續(xù)執(zhí)行并發(fā)揚武帝晚期輕徭薄賦的政策（注7），對內與民休息，對外則安邊持重，使得百姓日漸充實，帝國也從漢武帝晚期國民經(jīng)濟接近崩潰的局面下漸漸恢復了實力。

然而，內外朝的分裂與權爭，仍不可避免的進入了白熱化，于是變亂如期而至。

鹽鐵會議的第二年元鳳元年（公元前80年），一個反霍政變集團誕生了。這個集團由上官桀父子、燕王劉旦、蓋長公主以及御史大夫桑弘羊五人組成，并外聯(lián)郡國豪杰以千數(shù)。劉旦乃漢昭帝之兄，也是漢武帝諸子中如今最年長的一個，當初衛(wèi)太子與昌邑王先后死去，劉旦以為自己必將繼承大統(tǒng)，沒想到這桃子竟被小孩兒劉弗陵摘了去，所以他一直不服；再加上他身處燕地，身邊多得是不安分的燕趙大俠，也許就是在這些大俠的鼓動下，劉旦開始勾結與霍光有隙的其余四位大牛，共謀策劃，想要搞掉霍光，廢掉昭帝，撥亂反正。上官氏反霍之原因如前所述，而桑弘羊身為一個專業(yè)技術官僚，他之所以要反霍光，除了鹽鐵會議上的政見矛盾之外，主要還是霍光近日免去了他大司農(nóng)的兼職，并提拔了自己一個手下楊敞（司馬遷女婿，受霍光賞識而擔任大將軍司馬）擔任大司農(nóng)，侵奪了桑弘羊在財政方面的勢力，所以他也要奪權。當然，這些人之中只有劉旦想廢帝，其他人恐怕只想反霍，劉旦就是被大家利用的那一個。

說起來，這個政變集團級別還是很高的，只可惜黨羽太多，人員太雜，保密工作又做的太差，結果事未發(fā)而機密泄露，漢昭帝下令，將上官桀、桑弘羊滿門抄斬（注9），漢昭帝的撫養(yǎng)者蓋長公主聞信，也畏罪自殺。詔書發(fā)至燕都，燕王劉旦與群臣賓客以及后妃對飲，慷慨悲歌，舉座皆泣。隨即以燕王綬帶自縊而死。而他的二十多位妃子也跟隨著他選擇了不歸之路。

經(jīng)此巨變，霍光將自己的反對派一網(wǎng)打盡，空出的位置全由他的親信占據(jù)：在平定政變中立有功勛的尚書令張安世被晉升為右將軍、光祿勛，諫大夫杜延年則被提拔為太仆右曹給事中。有意思的是，張安世與杜延年的父親正是武帝時的著名酷吏張湯、杜周，其父以用法深刻著稱，其子卻以通經(jīng)明禮知名于世，形象上文質彬彬，政治上循理愛民，與父輩大異，足見輪臺罪己詔發(fā)布之后時代風氣的轉向。

另外，霍光的兒子霍禹，侄孫霍云、霍山及其他親屬也都進入內朝，掌握禁軍軍權；霍光的兩個女婿范明友和鄧廣漢則成為東西宮衛(wèi)尉，統(tǒng)領南軍。于是霍光權傾朝野，威加海內，成為了大漢朝廷事實上的最高統(tǒng)治者。這位權臣在歷史上毀譽參半，但無可否認，霍氏一家獨大，結束了漢王朝的激烈黨爭；各大政治集團從此緊密的團結在霍氏周圍，知時務之要，為構建大漢和諧社會而共同努力，最終締造了一個富庶而強大的時代，甚至解決了漢武帝一生沒有解決的問題，出現(xiàn)了歷史上著名的“昭宣中興”。

看來，用個人品質去評價歷史人物，勢必是難辨區(qū)直的。即使是一個奸詐狡猾的政客，在某種時勢下也可能扮演歷史上的英雄角色?；蛟S在個人品德上，霍光集團不見得比上官集團高多少，但在政治素養(yǎng)上，帝國臣民顯然更信任更支持他們，這就足夠了。

注1：尚書本是隸屬于少府中的官員，職能是為皇帝收發(fā)公文，官位很低。但漢武帝改革后，尚書就從少府脫離，成為內朝的加官；而由于尚書臺負責著奏章與圣旨的上傳下達，這樣不合意的奏章，“領尚書事”的內朝將軍就可以直接撤下駁回，從而控制了朝中大權。

注2：金日磾?shù)娜斡茫瑧袧h武帝羈縻、制衡塞內匈奴降者，并拉攏塞外匈奴高層之意，所以金日磾死后，其后裔終西漢之世，都在宮中侍衛(wèi)，西漢末年才流落到東方各地，其中有一支，據(jù)說去了朝鮮半島。據(jù)當?shù)亍缎铝_文武王陵之碑》（該碑建于唐高宗時期，682年），稱新羅王室乃金日磾?shù)暮笕?。所以現(xiàn)在朝鮮和韓國的金姓之人口最多。

注3：漢武帝愛馬，很多重臣如金日磾、上官桀都是從馬官起步，所以說千萬不要小看弼馬溫。

注4：杜延年在昭帝初即位時曾擔任軍司空，正是霍光大將軍府的下屬軍官，足見鹽鐵會議其實乃霍光暗中授意而召開。

注5：此次論辯，不僅是經(jīng)濟思想之爭，同時也是意識形態(tài)之爭。所以達成妥協(xié)的，也包括儒家法家，它們平分半壁江山，但經(jīng)此一役，儒家之氣勢已起，法家之氣勢漸頹。

注6：事實上，近四十年后，公元前44年，已幾乎徹底儒教化的漢帝國曾嘗試廢除鹽鐵官營。不過，由于國庫用度不足，鹽鐵官在三年后又被恢復。事實證明，哪怕滿朝君臣都是忠實的儒教信徒，但想讓已被養(yǎng)肥的官僚系統(tǒng)再退回到小政府狀態(tài)，那也是不可能的。直到漢末大亂，大量官僚被亂世毀滅，劉秀建國后遂能精兵簡政，省減吏員，合并縣國，使國家重新恢復到小政府狀態(tài)，這才得以將鹽鐵管理下放給地方郡縣，恢復“私煮課稅制”——但這又導致東漢帝國在處理羌亂時財政不足，捉襟見肘。

注7：昭宣時期，朝廷實行了減免漕糧（從地方運往長安的谷物）、田租、口賦、更賦、賜貧民種子、食糧、公田等政策，大大緩解了階級矛盾，是武帝以后漢朝仍得以延續(xù)百年的最大原因。

注8：只有上官安之女因被封為皇后，且是霍光外孫女，故未受牽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