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家鄉(xiāng)，不管是溝溝梁梁，還是在平坦的土地上，到處立著的是哨兵似的棗樹。每到初夏時節(jié)，當桃李吐完了誘人的芬芳，楊柳擺弄過婀娜的舞姿，那漫山遍野的棗樹芽才開始展現(xiàn)她獨特的魅力，嫩嫩的，綠綠的，仿佛一枚枚鑲嵌在枝頭的綠寶石?！ 椦恐敝钡叵蛏媳虐l(fā)生長，不久便自然分立出三五個枝椏，沿著一根根枝椏兩邊各長出了四到五片的小葉子，像極了人的手掌。過不了多久，“掌心”便長出了一串米粒狀的東西，密密麻麻的，這便是我們常說的“棗米米”。大約再過半個月的時間，“棗米米”綻放出棗花。棗花盛開時，滿是一種奇特而厚重的濃香，像蜂蜜的味道，這時整個的山村就籠罩在了蜜蜂采蜜的“嗡嗡嗡”的聲音當中。小時候聽村里的養(yǎng)蜂人講，棗花糖分高，蜜的質(zhì)量最為上乘，但棗花硬，特別費蜜蜂，一只工蜂的生命周期通常在六個月，但在采棗花蜜的時期，壽命有時連一個月都不到，好在這個時期是蜜蜂的繁殖期，可以源源不斷地補充“兵員”。 當棗花凋謝，一個一個綠色的點開始顯現(xiàn)，這便是棗兒的雛形，形狀像小孩子的肚臍，我們稱為棗肚臍?！靶《悄殹狈褐喙庠诠?、熱、水分的作用下一天天長大，在特別旱的山梁上長到大拇指大小、在水分充足的溝壩長到成人半個中指大小便基本定型，然后開始靜靜地吸吮著天地精華，享受著陽光雨露的哺育，慢慢進入成熟的時節(jié)。白露前十來天開始，綠瑪瑙般滾圓滾圓的棗兒從上到下依次開始掛紅，從最初的“眼圈紅”，到后來的“半腰紅”，再到最后的全身通紅。這時的村里村外，簡直成了億萬個小紅燈籠環(huán)繞著的世界。家鄉(xiāng)有農(nóng)諺云：“白露棗兩頭紅，紅不夠連夜紅。”白露過后，棗兒像急著趕考的舉子，沒日沒夜地趕著紅，沒有趕上的，也就顧不著講究什么次序了，渾身開花，到處泛紅，都要趕在秋風前把美麗成熟的自己奉獻給滋養(yǎng)她們成長的大地和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人們?！ 簳r最大的快樂莫過于跟著大人們?nèi)ゴ驐棥Ｄ沁B綿不斷的紅棗林，那紅彤彤的棗，各式各樣。到了棗樹林，男勞力拔下腰間別著的斧頭，抬著頭在林間尋找著細長細長的樹枝，爬上樹麻利地砍下來做打棗桿用。他們先抱住棗樹使勁地搖，沒有掉下來的再用桿使勁敲，霎時間，樹下的人們的眼前便鋪滿了“紅地毯”。女勞力們抱著頭，一邊叫著，一邊罵著，等男勞力們轉(zhuǎn)向下一棵樹時，她們便將一顆顆紅棗撿到隨身帶的筐子里?！ 《覀冞@些小孩，最愛到處挑揀奇形怪狀的棗，有長得像人鼻子的“鼻鼻棗”，有長得像人蹲下去樣子的“歪歪棗”，有長得像酒壺酒瓶的“瓶瓶棗”，有長得早已熟透發(fā)軟了的“樹綿綿棗”等等，然后拿著各自的戰(zhàn)利品到處炫耀，一個打棗季下來，這些各式各樣的棗總得用針線串起好幾串。在糧食短缺的年代，除挑揀個大肉厚品質(zhì)好點的留足，逢年過節(jié)待客用以外，剩下的棗大多被用作加工“炒面”。 “炒面”就是將紅棗煮熟，與谷糠和在一起，用碾子碾成一片一片的，晾干后再掰成小塊，加一點點炒熟的黑豆、莜麥之類的糧食，用石磨磨成面。我們那時的早飯晚飯大都吃這個，將“炒面”放到碗里，加上稀飯或開水使勁攪拌，拌好后就開始吃，但不敢吃太多，因為有谷糠，吃多了排泄會非常困難。那里，日子雖苦，可加了紅棗的“炒面”吃起來還是有甜絲絲的感覺?！ 〉搅松鲜兰o80年代初期，家鄉(xiāng)的日子一天天好過起來，極少有人吃紅棗做的“炒面”了，即使有人懷舊想吃點，也都是純糧食的，然后拌上點糖。但紅棗并沒有被冷落，反倒乘著改革開放的東風迎來了發(fā)展的春天。 那些年，每到打棗季節(jié)，紅棗販子便會成群結(jié)隊地來到村里收棗。他們有的把棗拉到外地直接賣掉，有的要加工。簡單加工就是將收來的紅棗裝入塑料袋，然后噴上酒，密封好，放入紙箱裝車，等去了東北，就成酒棗了，東北人喜歡喝酒，據(jù)說很受歡迎。深加工就是將紅棗去核，然后用地火烤，再加上糖，做成蜜棗，價格成倍得翻，據(jù)說喜歡甜食的南方人待見。不少腦子靈活的人還建起了紅棗深加工廠，用紅棗做飲料、做醋。那會兒，村村寨寨都曾出現(xiàn)過因棗而致富的帶頭人?！ 『玫氖袌觯玫男星?，激發(fā)了家鄉(xiāng)人對紅棗前所未有的熱情。我們那里自古以來的紅棗樹都是自然生長，沒有人專門伺弄。但紅棗的經(jīng)濟價值讓人開始把原來種糧食的平地也栽上棗樹，既施肥、又修剪，三兩年過去，紅棗的產(chǎn)能成倍增加。于是，我的家鄉(xiāng)新房一天天多了起來，年輕人開始用賣紅棗得來的錢把自行車換成了摩托車，腦子靈活的作為本錢開始做起小本的買賣，憧憬著美好的紅棗夢。 然而好光景沒幾年，家鄉(xiāng)的紅棗逐漸到了無人問津的地步。有好多年秋后回到家鄉(xiāng)，地下跌落的紅棗滿滿一層沒人要，那些沒有落下的，孤零零地在枯枝上搖曳著。有的村民干脆將以前辛苦栽下的棗樹又悄悄地砍掉，種上糧食，或換成了核桃樹，一些年輕人走上了進城務工的道路。問及原因，原來是受外地紅棗的沖擊，外地紅棗大而肉厚，很快就搶得了市場。家鄉(xiāng)的紅棗多屬于老品種，再加之土地貧瘠，個頭不大，所以在激烈的競爭中慢慢地敗下陣來?！ ∥页３８袊@，世間的萬事萬物都有定數(shù)，紅棗的命運也有定數(shù)。家鄉(xiāng)的紅棗是貨真價實的綠色環(huán)保產(chǎn)品，多少年來不打藥、不催熟，都是自然生長而成，既不施肥，也不灌溉，當之無愧的純天然，為什么卻突然間失寵？但轉(zhuǎn)念一想，正如人不進步就會落后一樣，傳統(tǒng)的紅棗在瞬息萬變的市場面前，唯有在堅守品質(zhì)的基礎(chǔ)上不斷創(chuàng)新，才能尋求到生存之道。好在勤勞的家鄉(xiāng)人已經(jīng)開始了這樣的布局，公司加農(nóng)戶的合作、系列產(chǎn)品的開發(fā)、老舊品種的改良、電商平臺的搭建等等，正在為紅棗產(chǎn)業(yè)的再騰飛積蓄著力量?！ ∷赜小凹t棗之鄉(xiāng)”美稱的家鄉(xiāng)，紅棗早已是地域文化的標記，不論是在外的游子，還是依舊生長在那塊土地上的鄉(xiāng)鄰，對紅棗的那份記憶、那份期許，已經(jīng)超過紅棗本身。因為在那一顆顆小小的棗兒上，承載了他們祖祖輩輩人生的酸甜苦辣，承載了他們的夢。有時即使在夢中，他們夢的依然是紅棗樹下那些鄉(xiāng)村的陳年往事。
薛毓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