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文/王海
老溝,是京北懷柔區(qū)長哨營鄉(xiāng)西北部的一條山谷,主溝呈西北——西南走向。
溝谷自上游“西溝”至下游湯河交匯點約12公里。龍?zhí)稖弦韵屡c各支溝相匯之地,聚落著老虎溝門、窯臺溝門、頭道窩鋪、上孟營、七道河、蘭營等村,而上游的溝谷山地盡為三道窩鋪村域。
三道窩鋪,在長哨營鄉(xiāng)的轄村中是最偏僻的村莊。因為這個村子及其所屬自然村,呈帶狀分散聚落在老溝最深處的各個支溝交匯點。舊時,是名副其實的“山諏僻壤”。
老溝的確很老。清初,這里曾是滿族人的山場地,“老”在滿語中意為“金”,所以,老溝是滿漢合璧地名——即“金溝”。作為一個意愿型的地名,人們所祈望的,當然是金銀滿谷,戶戶富裕。然而,由村名“窩鋪”可知,地處“金溝”最里面的三道窩鋪,在數百年里并不富裕。
(一) 三道窩鋪村得名
窩鋪,是臨時支搭以避風雨,供人息宿的棚子,亦稱“窩棚”?!度龂萘x》里就有:“且宜在城中搭起窩鋪住扎,以防陰雨”之語,可見“窩鋪”在千百年的社會生活中一直存在。
古代,人們在農牧漁獵、野外制作時都會在瓜田糧地、山谷河畔搭建窩鋪。明清時期,曾將郵遞路上的站點也稱為“窩鋪”或“某某鋪”。另外,清代內務府在熱河以及京畿地區(qū)設置了大量“打牲”、“采蜜”、“養(yǎng)鷹”等窩鋪。例如今懷柔、密云的湯河、白河川地有很多由“養(yǎng)鷹捕獵”窩鋪而形成的地名。但長哨營老溝里的窩鋪多是“炭窯窩鋪”
從地圖上可以看出,自老溝下游入湯河交匯點,上溯至溝頂寧家村的十幾個自然村,依次就有窩溝門、頭道窩鋪、窯臺溝門、二道窩鋪、三道窩鋪、四道窩鋪等地名,據寧家村寧瑞老人說,寧家村早先就叫“五道窩鋪”,西溝里村曾名“老窩鋪西溝里”。
窩鋪本是一處簡易的民居建筑,一地建有數座窩鋪應為“一片窩鋪”。而老溝自溝口往里的諸多“窩鋪”聚落片,則以“道”為量詞,這充分體現了中國北方的人文地理特點。
在華北山地,人們常根據山地溝谷河道上那些宜渡、彎道、淺窄、寬深且與支溝交叉之地稱之為“渡”或“道”。如此,在一條河流上就會出現“一渡河”、“三渡河”,“七道河”、“八道河”等地名。
從老溝中的各個“窩鋪”所處位置可以看出,每個“窩鋪聚落地”均在溝谷開闊之地。又因其沿溝谷自下而上依次聚落,古人便按河道特點,將一處處窩鋪聚落片按順序冠以一、二、三道窩鋪了。
古代,老溝自溝口之地的“窩溝門”,一直到最上端的五道窩鋪(寧家村),儼然就是“窩鋪一條溝”或說是“一條窩鋪帶”。今天的三道窩鋪村,地處溝谷中上段,而且是眾多“窩鋪”中較大的民居聚落片,今為三道窩鋪村委會駐地。
(二) 三道窩鋪成村之因
三道窩鋪以及所在的老溝一帶,在遠古各個時代,曾長期屬于山戎、匈奴、厙莫奚等部族游牧、駐牧之地。自隋唐以后開始有時斷時續(xù)的軍政管理,但除了少數牧、獵、樵人偶有所至,并無常住人口。
遼金元時期,草原民族的耶律、完顏、蒙古諸族南下建都,山前、山后開始有少量人口聚居。湯河川遂成為草原民族南下北歸,輔助性的通道,今天長哨營老溝下游至七道河一段,便是捷徑(今蘭七路)。
明朝初期至永樂年,湯河川以及老溝有薄弱的行政管理,永樂十九年以后,包括老溝在內的廣大山地,盡屬蒙古朵顏諸部的游牧之地,期間亦有少量漢人常年居于湯河川附近的溝谷臺地。
總之,三道窩鋪一帶,在此前的千百年里,雖有人行馬踐,但少人定居。明末至清康熙初,朝廷將湯河川上游兩岸山地或劃歸內務府旗莊(營)管理,或劃撥為官軍兵丁養(yǎng)生地。
其后又將湯河下游以及白河一段山場賜給溫憲公主(后進封為固倫公主)作為恩賞地。而受封的旗營或公主府僅以莊頭壯丁經營近水的可耕地。遠離府莊的瘠薄山地,由漢民耕種,稱之“民地”。按照清初的政策,關內民人絕對不能出口關外,所以盡管山場廣闊,多數溝谷臺地一直荒落。三道窩鋪所在老溝深處,更是人跡罕至。
到了康熙中期,八旗貴族在關內幾乎圈盡所有民地,但仍嫌不足??滴蹙拍?經戶部奏準,內務府漢軍鑲黃旗、正黃旗、正白旗三旗所裁官兵攜眷從原圈地出口。雍正二年,諭令京城熟諳農務無恒產的滿洲、蒙古莊丁出口屯田。至此,湯河川兩岸逐漸形成了滿族聚居地。
康熙、雍正年間,華北遭遇連年的水旱之災,一些山東、河北、河南災民冒死違令出關謀生。河北以及京畿地區(qū)的大量農民因土地被悉數圈占,不得已也爬山越嶺私自進山以尋活路。
至乾隆中期,失地或受災的關內農民大量出塞。為防“民變”,乾隆三十九年,皇帝發(fā)布諭令:“勿許攔阻貧民出口,若系欲赴口外就親覓食者,應各從其便,不必強為阻留”。自此,很多關內貧民陸續(xù)來到湯河口、白河灣擇地定居。三道窩鋪所在的“老溝”之內,所有村戶基本都是此季遷徙而來。如果從乾隆四十年算起,三道窩鋪等村已有240年聚落史。
(三) 三道窩鋪成村
清雍乾時期,由于長城關外不再是皇家禁地,關內貧民開始陸續(xù)出關“討生計”。那些易于墾殖的河灘、丘陵緩坡之地已有先來者聚居。而后來者只能選擇深溝谷地。
長哨營老溝深處,自明代至清初,少有人跡,林木蔽天,荊草覆地。最早進溝開墾定居者是“頭道窩鋪”的先民。
他們在溝岸臺地刈草砍木,開辟生存空間,在山巖之下或臺地之上,以木草葛藤搭建窩鋪為棲身之所。然后便是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積年累月刨土砌階,種菜播谷。
為擴展生存之地,人們不得不割荊伐樹,漸而發(fā)現砌窯燒炭是一個不錯的營生,結果就三五家搭伙,合力砌筑炭窯,砍伐樹木燒炭出賣。其荊條則可編筐織簍,除了自用,亦可換錢。
幾年后,隨著生活漸有起色,人們蓋了房屋,建了畜棚。雞塒羊圈、碾磨水井逐漸齊備。至此,村莊形成。畢竟人們定居始于“窩鋪”,村人便以習稱的窩鋪為聚居地之名。
隨著關外貧民依次進溝,蠻荒的山谷漸漸向深處推進,一座座炭窯、一片片窩鋪向溝里延展,僅二三十年,溝谷就被開墾成宜居之地,漸而溝內形成了十幾處民居聚落片。
久之,人們便按順序將一些先住民聚落片依次稱為頭道、二道、三道、四道窩鋪。而這些“窩鋪村”多是以合伙開窯燒炭為主營,所燒制的木炭都是裝入筐簍背到溝口出售。那些炭販駝隊多集于溝口之地,漸而就出現了“窯臺溝門村”。
最早來三道窩鋪的是山東王姓家族。當初,出關的王姓家族有兩支,另一支已于此前在卜營落腳。
據今村民王振義介紹,其家族姓字排列為“仁德福殿振九州,榮華富貴譽滿堂”。但最初的輩分“字”已經忘卻,到現在本應排到“富”字輩,可現代晚輩早已不再按輩分字取名了。今年73歲的王振義是第九代,按二十年為一代前推,王姓先民應是清乾隆中期出關至此,這與當時的歷史背景十分吻合。
屬于三道窩鋪寧家村(曾名五道窩鋪)的寧姓家族、四道窩鋪的劉姓,都是在道光初年由關內密云遷至。清初,密云大部分土地都被圈占為皇糧莊或作為份地劃撥給八旗駐防官兵,民人瞬間失地。這些民人多是明代由山西遷入密云移民的后代,到清代又遇到土地兼并,人們不得已只得逃荒于關外的深山老溝。
西溝的李姓、西溝門、西溝里的王姓、二道窩鋪的白姓都是清代前期自山東遷入的住民。而二道窩鋪、西溝門、三道窩鋪、寧家村等村的滿族住戶,則是“熟諳農務,無恒產的滿洲莊丁”(乾隆諭旨)因生活貧困而遷入的。
縱觀三道窩鋪以及所屬的各個自然村,其成村過程比較漫長。在一個多世紀里,三道窩鋪的先民們,以窩鋪和炭窯為依托,以堅韌不拔的精神,在蠻荒溝谷開辟了一方人間熱土。
(四) 三道窩鋪的歸屬變化
清康熙中期,朝廷在湯河口設立“西河巡檢司”,巡檢司作為地方軍政機構,負責一區(qū)的捕盜、訴訟、地畝、丁役、人口、課稅等事務,三道窩鋪村在巡檢司管轄之內。
乾隆元年,西河巡檢司東遷鞍匠屯(今灤平縣屬);乾隆七年喀喇河屯(今承德灤河鎮(zhèn))設立“喀喇河屯理事通判廳”,乾隆四十三年,改理事廳為灤平縣。自此,三道窩鋪以及包括老溝內的村莊一直歸屬喀喇河屯廳以及灤平縣下“虎什哈汛”管理。
清末光緒三十一年,三道窩鋪轄入灤平縣西路第四區(qū),四區(qū)行政管理中心設在湯河口。至此,虎什哈汛雖然存在,但已不再兼有行政職能。
民國2年至18年,湯河口一帶劃入灤平第五警區(qū),區(qū)分所駐地在湯河口。三道窩鋪為五區(qū)“七道河牌”的轄村。
民國19年至28年,三道窩屬于第六區(qū)七道河鄉(xiāng)。1940年6月,中共平北地委建立豐、灤、密聯(lián)合縣委、縣政府,下設十六個區(qū)。老溝門及三道窩鋪為第十三區(qū)轄村。
1945年8月日本投降,8月21日,人民軍隊和蘇蒙軍隊進駐灤平鞍匠屯。熱西地委決定成立西灤平縣,縣政府駐地為古洞溝。三道窩鋪及鄰村轄入西灤平縣長哨營區(qū)。1947年底,東、西灤平合并,三道窩鋪隨長哨營屬入第九區(qū)。
1933至1945年的日偽時期,灤平縣設6個“?!?,編甲78個。6個保內設6個警察區(qū),第六警署設在湯河口。三道窩鋪村屬于七道河甲,三道窩鋪牌。
1947年,湯河口、七道河等地屬解放區(qū)中共四??h。新中國建立后的1951年,四??h撤銷。長哨營、湯河口區(qū),再次入灤平縣。
1952年7月1日,湯河口、長哨營兩區(qū),劃歸懷柔管轄。湯河口列為懷柔第六區(qū),長哨營列為第七區(qū)。至此,三道窩鋪以及老溝一線的村落隨之歸入懷柔縣。
1956年設七道河鄉(xiāng),三道窩鋪在其內;1958年劃入長哨營鄉(xiāng),同年改屬鋼鐵公社;1960年,屬入七道河管理區(qū);1961年屬七道河公社。
1983年社改鄉(xiāng),是年三道窩鋪設村委會,轄三道窩鋪、寧家村、西溝里、西溝門、西溝、大北溝、二道窩鋪、龍?zhí)稖?、老虎溝門、四道窩鋪、東溝等11個自然村。當時全村110戶388人,其中滿族人口為81人。村域面積近19平方公里。1984年再改七道河為滿族鄉(xiāng)。1998年,撤銷七道河滿族鄉(xiāng)和長哨營鄉(xiāng),合并設立長哨營滿族鄉(xiāng)。自此,三道窩村為長哨營滿族鄉(xiāng)轄村至今。
在近年的新農村改造中,三道窩鋪以上的西溝、寧家村等六個自然村已逐漸搬遷至三道窩鋪,三道窩鋪的新村建設竣工在即。
(五) 艱難屈辱與新生
三道窩鋪先民,從最初入住老溝的清乾隆中期算起到1949年,歷經了170年。在這漫長歲月里,他們經歷了披荊斬棘、刀耕火種的艱難,飽受土匪、日寇的暴虐。在新中國誕生前夜,曾以美好的憧憬投身于火熱的新生活。
清代,人們在開坡田、燒木炭、搭窩鋪、葺房屋等近乎原始的生活方式中,歷盡了艱難。他們在炭捐、畝稅的壓力下,不得不把一簍簍木炭、一石石小米背送到湯河口稅課所。他們面對一撥撥土匪的刀槍火把,不得不把煮熟的豬羊送到寧家村后山梁的匪巢。
在日寇集家并村的日子里,三道窩鋪村后的圍子墻擴修到了北山坡,從溝口到溝頂所有的村戶都被趕進了“人圈”,兩三年里,剛脫離窩鋪不久的村民們,不得不再次在圍子里蜷身于篩風納雨的“窩棚”。
駐湯河口的日偽軍、偽警署惡警、甲長、牌長、什長們幾乎隔日而至,以清鄉(xiāng)、剿共為名,進村“號豬、號羊、號雞”或催糧要草。
據寧瑞老人回憶,1942年的立春,他家僅有的一頭七八十斤的豬被“掛號登記”。無奈,第二天一大早,寧瑞的老父親就趕著“號豬”出門送豬。因路遠,到湯河口日軍駐地時已是午時,一個清鄉(xiāng)隊長大發(fā)雷霆,對著寧老人大罵,“都他媽晌午了,煺豬水燒開好幾遍了”,寧老人解釋說,三四十里地,豬走得慢。說話間,一個日軍伍長吼叫著竄了過來,一拳就把寧老人打倒,隨后就是踢踹。一個燒火的當地人見狀,一邊大聲斥責寧老人,一邊向那個伍長求情,那日軍才悻悻罷手。在日偽最猖獗的那幾年,三道窩鋪村民不但經常被攤工派役,還要輪番定時為湯河口警備隊送草料、送柴炭,稍有延遲便遭打罵。
1945年8月,日本投降。國民黨先遣隊占領了湯河口,并設鄉(xiāng)設甲組織伙會?;飼鴥纱芜M入老溝進行所謂的保安防共?;飼洺5饺栏C鋪搜查,就連最偏僻的僅有一戶的西溝門里都查了個遍。
伙會進村婦孺驚懼,雞犬不寧。入秋,解放軍攻打湯河口消滅了先遣隊和伙會武裝,中共灤平縣委開始在湯河口建立人民政權。
1946年12月,中共灤縣委以及縣支隊暫時撤出湯河口。第二年中共熱西地委將湯河口以及附近地區(qū)劃入中共四海縣,從此,包括三道窩鋪老溝在內的湯河口、七道河一帶形成了解放區(qū)的“鞏固區(qū)”。
1947年初到1948年底,三道窩鋪上下各村出現了支援子弟兵,建立新中國的熱潮。農會、婦救會、抗勤會、識字班等組織紛紛建立。
村民王殿啟、彭大亮、彭大林、李軍等二十多人參加了四海縣擔架隊,隨后就參加了十幾次傷員抬運。每次運送傷員都是三五天,王殿啟鞋子磨爛了,跑丟了,就光著腳在山道上抬送傷員,他不顧雙腳被尖石荊棘扎得血肉模糊,以山民那固有誠信與堅韌,咬緊牙關平穩(wěn)地抬著受傷的子弟兵,走了數十里崎嶇的山道,完成了抬送任務。
村婦救會積極組織婦女日夜為部隊趕做軍鞋;三道窩鋪村的李才、李德、劉樹宣、李占山、劉普、王久如、馬瑞方等二十多人響應縣委號召,積極參加了解放軍,他們在小湯山和宣化戰(zhàn)斗中為建立新中國立下了功勛。更不能忘記的是,在抗戰(zhàn)時期,三道窩鋪的孟景春、王友德、霍萬歧參加八路軍后,在抗日戰(zhàn)爭中獻出了年輕的生命。
今天回望三道窩鋪240年的村史,我們驀然發(fā)現,那些勤勞、厚道、堅韌的三道窩鋪先民們,曾用他們的汗水蕩滌了老溝千年的蠻荒;在封建和軍閥的社會,他們的后代以無比的艱辛繁榮了一方水土;在抗戰(zhàn)以及新中國建立的過程中,他們的子孫更是以家國之情懷,為新中國的誕生作出了自己的貢獻;在社會主義建設的初期,他們的后輩更是以主人的擔當,為今天的繁榮夯實了基礎;而在改革開放,建設社會主義新農村的今天,三道窩鋪的新一代,在黨和政府的領導下,正信心十足地,建設著美好的山谷花園。
今天,三道窩鋪新農村建設的硬件工程即將竣工。那一處處寬敞的院落、一座座充滿陽光的新屋在白云綠谷中,正向人們昭示著,一個文明、富裕、祥和現代的新村即將誕生在昔日的山陬僻壤。然而,今天又有幾人能想到先祖?zhèn)兡且黄┎莞C鋪呢?好在那些頭道、二道、三道窩鋪的村名,還在為今天浴在幸福中的人們提示著——美好生活源于自強不息的艱苦奮斗。
2016年5月2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