復興路武康路附近,有幾家專賣定牌生產(chǎn)出口剩余女裝的小店,用料做工和流行款式與中信泰富、恒隆的頂級名牌專賣店同步,但價格只有五分之一到十分之一。太太經(jīng)常到那里去,與老板娘已經(jīng)熟識。上周,她又拉著我去選購秋裝。店開在法租界的沿街老式西班牙風格住宅,不大,20平方米左右,密密層層的衣架上掛滿吊帶裙、T恤、襯衫、小背心、制服裝、休閑裝、以及今年最流行的復古的維多利亞時代高腰裙“帝國裝”(這種服裝難看透頂,完全違背了女性體型的基本特點,把裙子的腰身升到胸口,任何女士穿上后,整一個傻大姐—真不知那些設(shè)計師的腦子是否出了問題。)老板娘十分敬業(yè)精明,一眼可以看出什么人該穿幾號裝、什么體型身份該配什么顏色何種款式,而且永遠都是敬語贊詞。女顧客們通常很挑剔,幾乎把店里翻個底朝天,老板娘照樣嘻嘻嘻的,不會露出些微不耐煩話語,一面不停把翻亂的衣服重新掛上衣架或用蒸汽熨斗熨平,一面繼續(xù)推薦其他衣服。包括我太太在內(nèi)的女人們,到了店里,頓時像貴族一樣,享受著老板娘的殷勤細致的服務(wù),臨到出門,總會帶走一大包衣物。太太剛把車停在路邊,老板娘立刻出門迎候,邊說:“今天停車沒問題,我打過招呼?!庇M店鋪,老板娘一件件展示剛到的衣服:“儂運氣真好,一個月沒進貨了,上午剛到一批最新款式的?!闭f著,從衣架上一件件拿下各種秋裝。太太開始試穿。店鋪很小,我站在門口邊抽煙邊評價。這時,我看到店門口有一個掃路的清潔女工靜靜地站著,在看她們挑選衣服。她30多歲,人長得很清秀,一身干干凈凈的藍色制服,頭戴藍色帽子,頭發(fā)盤在帽內(nèi),腳上穿的一雙圓口棕色平跟皮鞋,鞋頭已經(jīng)磨出白色。顯然是工間休息,馬路對面停放著一輛手推垃圾車。我注意到她的眼神。是一種非常柔和的、欣賞的、羨慕的目光。顯然,她懂得美。懂得欣賞美。我忽然感到非常不好意思,心里有點難受。她的這種眼神,我也有過。當年剛插隊回滬,極其迷戀80年代初期流行過的立體聲四喇叭錄音機。工資每月只有40多元,三洋4500立體聲收錄機2000多元,50個月的工資,完全可望不可及。路過電器商店,會盯著櫥窗里的各種收錄機出神。為了擁有一臺收錄機,79年我用單位發(fā)的自行車票買的一輛永久28型自行車,跟朋友換了一臺三洋兩喇叭收錄機,視同珍寶。84年太太被錄取為香港中文大學和上海交大聯(lián)合舉辦的“高級企業(yè)管理培訓班”學員,到香港培訓,用全部津貼買回一臺三洋六喇叭收錄機,終于圓了我的收錄機夢。那是一種真正的欣喜若狂。這臺收錄機,一直伴隨我到90年代中期,買了先鋒音響后才退休,現(xiàn)在還在儲物柜里放著呢。后來生活逐漸改善,這種感覺逐漸淡化消逝,再也沒有出現(xiàn)過。今天看到了清潔工的眼神,我不禁回憶起當年自己的眼神。真想幫她一下。怎么幫?給她錢,讓她也到店里挑選一件?請她進店挑選一件,我付款?她會接受嗎?我算什么?施舍?憐憫?同情?找不到合適的方法。不敢再看她的眼神。正在沉思,老板娘的聲音在耳邊想起:“儂看看迭件休閑裝穿在太太身上怎么樣?”我走進店鋪,開始評價。
太太在換另外一件裙裝時,我回頭看,清潔工已經(jīng)默默遠去。她又開始工作。掃帚在寂靜的路上刷刷響著。我望著她的背影。百感交集。她的眼神,久久在我眼前閃現(xià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