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蘇蘭,網(wǎng)名蘭兮,宜陽縣中醫(yī)院醫(yī)生,文字散見于《牡丹》《中國民族報》《北海日報》《洛陽日報》等報刊雜志。
一、南塘有梅
整個冬天都躲在屋子里,隔窗丈量那寒冷的厚薄。一邊無限真誠地感謝著如今的暖氣,一邊想,自己年青時是怎么都不肯多穿的,就那樣衣單身輕熬過冬天,實(shí)在是勇氣可嘉。
窗外陽光明凈,長空湛藍(lán)高遠(yuǎn),疑心已到了三月半。猶豫要不要出去走走。忽然想到,南塘邊的小丘上,風(fēng)車小屋旁,是有一株蠟梅的!這一念立刻堅定了出去的心。換衣服換鞋子,帶了破天荒要跟著去的小男孩,直奔小南塘。
唉,數(shù)月不見,這里是一片蕭瑟了。
想起暮春時節(jié),這小塘長了一圈的菖蒲,我拍照發(fā)朋友圈,說自己不能形容那葉的綠和花的黃,悠游者說“葉,惡狠狠地綠;花,興沖沖地黃”。是哩,那是春天最純凈最靈動也最用力的色彩。那時候小塘里水也是半透明的綠,水車慢悠悠轉(zhuǎn)動,水花四濺。
如今呢?枯葉繞著半塘冰,凍實(shí)了的樣子。
水車自然是不動的,小丘上的風(fēng)車倒是在風(fēng)里翻轉(zhuǎn)。半坡曾經(jīng)密密鋪著的草們,比下面業(yè)已發(fā)白的草坪好一點(diǎn),沒有完全干透,還留著一絲綠意。風(fēng)車小屋和圍著它的圓木柵欄,還是老樣子,而那石桌周圍曾經(jīng)葳蕤叢生的蒲葦,蕭條衰敗,不成樣子。那道長長的迎春花叢,沉沉凝滯的暗綠,找不見花蕾和葉芽。
拉著孩子向上走,他“嘰嘰喳喳”說著他的記憶,我只聽到腳下樹葉的脆響。它們來自周圍的樹,因為這長于別處的草的糾纏,沒有被風(fēng)卷走。
看見了那株臘梅!
我一向驚奇于這種花何以如此耐寒?前幾天零下十幾度,怕冷的我從不肯在室外逗留,只是一廂情愿地猜測:小南塘再無生機(jī)了吧?寒風(fēng)一遍遍掠過,怕只剩下蒼白與枯黃。一友說他們那里,臘梅凍得不能開,我信了。而這株臘梅,短時間經(jīng)歷了三十度的溫差,竟也能開得這樣燦爛。怪道古人說“向來脂粉流,睨睥誰敢當(dāng)?”
這株蠟梅大概沒有被修剪過,枝丫四散,一派山野雜樹的恣肆。它一身的花與蕾疏密有致,在一地短短的枯草中驚艷來人。小蕾如米,粒粒深紅。大蕾如豆,紅色的花萼已被撐破,裂隙四散,那點(diǎn)深紅裹不住里面膨脹的明黃。那些半開的花,像是剛剛醒來正打哈欠的女孩兒,幾分慵懶,半睜雙目半啟唇。
金鐘小罩蠟做就。盛開的花兒不多,一律倒掛枝頭,不睬陽光。想要看它,只有彎腰勾頭,轉(zhuǎn)臉九十度去審看。拉一枝細(xì)看,這蠟梅雖然多層,卻沒有堆疊之感,花瓣是油潤的蠟質(zhì),幾乎算是半透明的。許是花萼的映襯吧,這純凈透亮的黃,不但毫不淡薄,反倒有幾分醇厚。
孩子說:嗯,真香!
摸摸那花瓣,涼意里有著肉質(zhì)的滋潤滑膩,只怕指尖的溫度會將它化去。
拍幾張照片,一看,果真是“水平平平”,連那花瓣的臘質(zhì)都透不出來。好在高處的花枝襯著一碧如洗的藍(lán)天,空靈純凈,叫人心生歡悅。
想折一枝回去,擔(dān)心屋里太暖,隔夜再看,化了。
(原刊發(fā)于2022年1月4日《洛陽晚報》)
二、東窗看雪
閨蜜群里邀人出去看雪,側(cè)臉望望東窗,回個:可隔窗看。
這時候雪正下得起勁,東窗之外,茫茫蒼蒼。
越過桌上綠植,目光不能如往日一般放得遼遠(yuǎn),雪花綿密,早已迷離。那幢鶴立雞群的高樓若隱若現(xiàn),恍惚得如同海市蜃樓。長街上車稀人少,倒也都是篤定自如——雪不同于雨,自然用不著那般張皇。
第一場雪,別處都已是銀裝素裹,這城里的卻都落地即化,只增濕冷。越遠(yuǎn)的雪粒兒越密集,似乎也越急迫。
東窗下的院子里,雪仿佛稀疏一點(diǎn),大,靜,緩。目光收近,玻璃窗外,雪花依墻漫卷,飄然而來,倏忽而下。它們在眼前掠過的一刻,難道沒有窺一眼窗內(nèi)的好奇?它知道有人在窗內(nèi)看它嗎?嗯,如果窗兒有縫,一定會有破窗而入的造訪者。猶豫了一下,打消了開窗的念頭。
窗外茫茫雪,屋內(nèi)碌碌人,須臾閑暇看過幾眼,已然心生歡喜。
操作完一通電腦,打完幾個電話,抬頭再看,窗外雪花已大如絨羽,裊裊悠悠。趕緊起身,東窗看雪。
東鄰是縣政府,樓是舊樓,一切井然有序,居鬧市中央,自有端莊沉靜的氣概。那門口的大椿樹早已落盡了曾經(jīng)的一樹繁葉,光禿禿的枝丫不動不搖,像在寒冷中袖手縮身噤了聲的老人。那幾株松柏,綠色凝重,被雨雪洗得光亮如新。
喜歡他們的那叢竹,一有閑暇就會隔窗俯看,四季皆然。
綠葉不化雪。雪花瑩潤,在密葉上堆疊,竹已躬身下伏,那姿態(tài),仿佛再有一片雪花落上,它便不堪其重,要“撲簌簌”一抖身,錚然直立。那十?dāng)?shù)棵今年的新竹既高且茂,又存著青年的銳氣,哪肯被誰壓服?
記得有人寫,雪后竹林,明凈安靜,只有偶爾竹子掙脫雪的聲音。讀到時合了書想象,真如披了長衣就在竹林,聽竹與雪斗的聲音。
其實(shí),用“斗”這個字,實(shí)在是不恰當(dāng)?shù)?,雪來滋潤清洗竹,竹捧白雪,綠掌輕擎,難到不是愛極的樣子?
這竹,夏雨冬雪,都被我看過慕過嘆過,想,我若有數(shù)畝竹林,不知道會不會如唐伯虎文征明那般,攏了竹葉,就地烤筍。
煙火俗人,也能做雅夢不是?
雪花也是人間客。
便再看一眼雪落路濕,人車緩緩,回身飲我半盞茶,做我半桌事。
(原刊發(fā)于2022年2月18日《秦皇島日報》)
三、豌豆未黃你未老
街角的路燈下有漢子吆喝:“豌豆——豌豆啊——便宜了——”綠瑩瑩、胖墩墩的豌豆莢堆在車上,被路燈的柔光籠罩著。叫賣聲熱情歡快,從那柔光里穿出來,掛著嫩豌豆的水綠,絲毫沒有天黑剩貨的沮喪。見我回頭,他笑著招呼:“頭茬好豌豆,便宜啦!賣完回家?!?/p>
暗沉的夜色中,一聲“回家”,讓人心里軟了一軟。
我記事的時候,村里已經(jīng)很少有人種豌豆了?!巴愣箶嚧篼?,一畝地八布袋”,是說它產(chǎn)量高,那為什么不多種呢?我小,不懂,只饞那豌豆苗和嫩豌豆莢。
村后的大渠沿下,沙土緩坡,種著成畦的豌豆。麥苗直身的時候,豌豆苗見風(fēng)就長,一場春雨,一夜能長出來半拃長。
豌豆苗清、甜、鮮、汁多,沒有筋和渣,掐一把嚼在嘴里,耳邊刮過的風(fēng)都是甜的。豌豆是糧食,拿苗做菜算不算暴殄天物?但誰能頂住那誘惑呢?
一眨眼的工夫,豌豆苗就有半腿高了,擠擠挨挨像要滴汁兒,豌豆須打著卷兒在微風(fēng)里搖,想夠著一切可以抓住的東西。
每年這個時節(jié),提起豌豆,母親就會說起她年少時,干活累了,坐在豌豆地里,一把一把揪那豌豆苗吃,吃到飽,打嗝兒都帶著清甜氣?!巴愣够?,粉色的好看,那種色兒就叫豌豆花粉?!?/p>
鄉(xiāng)間對任何一種顏色的命名都著有最原始、最具體的參照:杏黃、石榴花紅、麥葉綠、棗紅、鴨蛋青……豌豆花粉,比粉色濃,比紫色淡,新鮮、靈動卻不耀眼,母親從不掩飾對它的喜歡。
有一次,在已顯肅殺的秋天,一個女子穿一件豌豆花粉色的衫子從我們眼前走過,母親和我一起放慢腳步,目送那女子走出很遠(yuǎn)。哦,差不多已經(jīng)忘了,原來母親也是愛美的。少女時代的她,不知道有沒有過這樣一件衫子。她嫁給父親后,簡單的布衣下,那豌豆花粉色的夢確是隨著歲月越走越遠(yuǎn)了。
春末夏初,布谷鳥的叫聲從田間傳來,那些文人游子聽它一聲聲叫著“不如歸去,不如歸去”,滿腹的憂傷離愁。而我的鄉(xiāng)親們,在他們的耳中,鳥兒分明是說:“麥天咋過?豌豆面饃!”——離割麥不遠(yuǎn)了呢!為什么麥天要吃豌豆面饃?好吃嗎?母親說:“不好吃!啥也沒有白面饃好吃!”
我家沒有專門種過豌豆。越?jīng)]有越想,越想越管不住自己,在偷貓偷狗不算賊的鄉(xiāng)下,豌豆對我的誘惑怎么也不能磨平。在許多白天黑夜的間隙里,設(shè)想自己掐豌豆苗、摘豌豆莢的快樂與滿足,填充著那時的一個個春天。
四爺看莊稼,就在大渠臺上轉(zhuǎn)悠,孤寡老人的臉上鮮有笑容,很能震懾孩子們,但總也有人能偷到。我偷過一次豌豆莢,跟在幾個大孩子身后,一頭慌汗,心都堵在嗓子眼。
豌豆結(jié)得太稠,哪顧得上挑揀?嫩的老的一把揪,豆莢葉子塞滿倆口袋,跑得比誰都早。大孩子聰明多了,揀剛長胖又沒老的摘,一叢上只摘一把,根本看不出豌豆少了。
那些戰(zhàn)利品,嫩莢一個個挑出來生吃。胖的豌豆煮熟了,豆子面、甜、鮮,那味道在舌尖一直留了許多年。
農(nóng)歷三月半,豌豆未黃,杏子還青,布谷鳥又在念叨豌豆面饃了吧?我只能在城市里買一堆豌豆莢,離了土地和豆秧,它們寂寥地躺在車板上。
豌豆煮熟端上來,熱氣蒸騰里露出亮晶晶的綠,一屋子清香。一邊大快朵頤,一邊感嘆,這味道雖如初,但時光不駐,我已老去。
小兒子看看我:不老!
(原刊發(fā)于2022年4月30日《洛陽晚報》)
攝于宜陽蓮花公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