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從山頭一傾而下,席卷著山里的一切,剎那天和山便融為一體,只有那山脈起伏的曲線提醒我山頭離夜空還遠著。山腰的樹木和山腳的房屋,此刻都成了這黑色山怪身上的浮雕。
掛一盞燈,驚動了微風,風敲葉響,樹動鳥驚,撲拉幾聲便又靜下來了。犁了一天地的老黃牛哞哞叫了兩聲,大黃狗豎起耳朵仔細聽著,和著牛叫也輕吠幾下。暑氣已被夜色逼到了土地里,逼到了池塘里,于是便惹得滿塘蛙叫,引得遍地蟲鳴。隨便套雙拖鞋,席地而坐,弟兄幾個侃侃而談,即使我說天,你說地,大家也能說到一塊去。經(jīng)歷不同并不影響心的交流,我們之間,半載不見,話多得要用梗概體才能說完,這一別,又得是半年能見,那情懷,豈是言語能訴。
伴著蟲鳴聊天而睡,聽著鳥叫自然醒來。睜開眼,太陽初照,透過木窗將光線淡淡地抹在墻上,投在屋里的光罩著浮沉,細小的顆粒在光線里快樂地上升下沉。兩位老兄還在睡覺,悄悄地拔他們幾根腿毛,打鬧著便醒來了。揉掉眼角的眼屎,小跑著沖到屋后,一路嚇跑了悠然散步的老母雞,面朝大山扔幾顆石子,嚇飛枝頭被水霧沾濕翅膀的鳥兒,日子,美得妙不可言。掬一捧山溪水洗洗涮涮,牽上黃牛,順著沾滿露水的茵茵阡陌而去,不小心便驚落了滿塘的蛙,如協(xié)奏曲一樣相繼落入塘中,老黃牛聞聲抬起頭哞哞叫幾聲又接著走,一條早晨出來透氣的鯉魚趁著霧氣迷蒙,盡情嬉戲,河邊柳樹的梢頭,兩只相依相偎的小鳥正鳴鳴啾啾,四目相對,無限柔情。
天色漸亮,陽光四射,驅(qū)散了本來就無根的霧氣,露水也顫抖著退去了。整個村子忽然就活過來了,嬸娘侍家,叔父下田,弟兄幾個追蛙逐蟬,大家各行其事,時光靜好,歲月相安??粗偷偷奈蓍埽纫徊茸约旱挠白?,摸一摸鐮刀,犁以及牛車,不小心碰落了從地里帶上來的泥土,驚亂了一群出來覓食的螞蟻。
粗粗的煙囪騰騰的往外冒著青煙,嬸娘開始燒火做飯了,在這里,時間觀念不強,一切都可以不慌不忙的做。她坐在陽光里擇菜,狗兒趴在她腳邊打瞌睡,老母雞圍著她,伺機啄得幾片菜葉嘗嘗,她在晨光里,微笑著做著一切,生活便開始了。從她旁邊的菜籃里,捏一顆西紅柿,張口便咬,她疼愛的責怪著要洗一洗再吃,不用的啊,在這里,隨便的一塊地里,拔起一根蔥,或者挖出一棵香菜,掐下一葉薄荷,不用洗,簡單收拾一下,就可以放在嘴里生吃掉。是的,上面什么也沒有,除了一些干透的雨漬,一些風的印痕,一些陽光的溫度,最多有一排不合時宜的蟲子咬過的牙印,但都是香的,那是一種干凈的香!這里靠天吃飯,壞的東西是進不來的,包括那些壞掉了的良心,只有這樣,才會有如此溫善的一家人。
在這里,動不動的他們就會喊你一嗓子,是喊你的小名,而且,還高聲大氣的,清脆爽快,仿佛不是喊向你,而是向山喊了一嗓子,向水喊了一嗓子,你一回應(yīng),山上是你的名字,水里是你的名字,到處都是你的名字。其他人不會這么溫暖地喊你,他們把每一個名字都扔在陌生的地方,然后,彼此無言,冷漠走過,臭罵。在這里,沒有欲望糾纏,沒有得失權(quán)衡,人心相安,沒有驚心動魄的東西。他們遠離塵世喧囂,只關(guān)心離自己最近的東西,他們活得很平靜,很快樂。站在這土地上,耐心地看著這一切,不需要走出多遠,單是透過一片葉子,就讀懂了春夏秋冬,讀懂了生長的繁華,生活的真諦。
與好友偷得浮生半日閑,便上山采菇去了,大黃狗也乖乖地在后面跟著,氣溫高了,人也乏了,蟬不叫了,就躲在陰涼里,魚熱了,就在水面冒個泡泡。拔下一棵毛毛草,伸到耳朵里,癢癢一下,割幾個可以扔幾顆漂亮的石子,打幾個漂亮的水漂,或者,干脆什么也不干,在風里發(fā)一會呆,聊一會天,四叉八仰的躺著,感受醇厚清涼的鄉(xiāng)村地氣。
這就是我所要的生活,這就是我所愛的地方。有山有水,錢不多,心滿意足,事不多,有滋有味,有塵世香,有人情。上山可采菇打獵,下河能捉魚摸蝦,迎風則飛葉揚花,對月當談天說地,把酒言歡,一切都是這樣的順其自然,恰到好處,嬉笑打鬧,皆是美好。
我想,年老后,約上三五好友,帶上老伴,在這春發(fā)夏長,秋收冬藏的山間,搭一間簡陋的柴屋,春天種樹,秋天掃葉。每天我們喝茶聊天下棋,她們養(yǎng)鴨喂雞做飯,夜間則在門前高掛起一盞昏暗的燈,老哥幾個煮一壺酒,從灶間淘出烤的金黃的土豆,隨便拍一拍灰土,蘸上老婆子新腌制的醬料,就著酒,喝到山墳座座,相互對望。我們永遠地在山間一起賞花觀月,聽風望雪,自此春安,夏泰,秋吉,冬祥……
多想時光慢一些,再慢一些……
只愿情感久一些,再久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