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倉隊擔任隊長的活,基本上是廖定興和劉飛球在玩二人轉。劉飛球可能比廖定興小二十歲,算是后起之秀。他二十幾歲就開始當隊長,而且一玩也是很多年。有一段時間都叫他“水爺”,甚至叫“水鬼”的。年輕的時候,他有一個特點,不論太陽多大天多熱,他永遠都不戴草帽,而且只一件背心,所以人曬得特別的黑,就像水鬼一樣。背心脫下來,背上有一個黑白分明的印記。這大概是“水鬼”外號的來由。別人問他為什么要曬那么黑?他說黑不黑都是個農民。不怕曬,不怕黑,不怕苦就是他的個性。
劉飛球中等個子,臉有點圓,常帶笑臉,身體壯實。他也是西倉隊籃球隊長,打起球來猛打猛沖,全場拼搶,永遠不知疲倦。雖然技術有點粗糙和直白,但是效果不錯,能搶到球,也能得分。農民打球,沒有教練,也沒有技術指導,全靠自己的感悟和平時自行練習。當然這只是農閑的時候消遣的方式,偶爾也打打比賽,都是一早一晚,絕不會耽誤田里的事。
剛開始當隊長的時候,劉飛球還沒有結婚。打球,干活特別有沖勁。很多年輕人都喜歡跟他玩在一起,晚飯以后,一大群人坐在河邊上或者是曬谷坪邊上是草堆里,望著天上的星星,天南海北地聊天。我雖然比他們小很多,但是我從小喜歡聽大人說話。他說將來農業(yè)實現(xiàn)了機械化,插田,扮禾,犁田都不用人,那當農民就舒服了。也有人說要是實現(xiàn)共產(chǎn)主義那就更好了,想要什么就有什么,天天在家里睡覺多好。更多的人覺得不現(xiàn)實,如果都不做事了,那東西從哪里來?也有人覺得只有有了機械化,人不做事也沒有關系??傊懻搧碛懻撊?,也沒有什么結果。想想最現(xiàn)實的問題是明天早上還得去田里干活,至少明天還不是共產(chǎn)主義,還得靠干活才能勉強吃飽肚子。一個個還是站起來伸伸懶腰,回到現(xiàn)實中,往家里走,各自去床上做夢。農村的夜,恬靜安寧,也有躁動不安的心。劉飛球已經(jīng)團算好明天每個人的活。
不久,劉飛球要結婚了。那天他自己沒有出工,我們在路邊,看著他興沖沖地接回了新娘子一行人。他老婆是鹿洞沖里的,有山里姑娘的羞澀,又有見過世面的大方,漂亮且年輕,跟他很般配。隊上的人看了都豎大拇指。那時,農村還窮,也提倡新事新辦,并不會大宴賓客,但是鬧新房卻沒有限制。劉飛球是隊長,平時一起玩的年輕人也多,鬧新房的人頭攢動。拉二胡的,吹笛子的,唱戲的都早早地圍坐在新娘房內。拉的拉,唱的唱,一派熱鬧非凡的景象。小孩子們也是成群結隊混在喜慶的人流里進進出出,打著鬧新房之名,混吃混喝。糖、紅薯片、人生米、凍米糖、黃豆、花生,小花片等食品擺在盤子里,趁人不注意的時候,就抓一把放在口袋里;吃完了,又去抓,肚子永遠填不滿。我們邊吃邊玩邊看各種各樣的表演。有人唱花鼓戲,也有人唱京劇,還有樂器獨奏。新娘子端莊而文靜,臉色紅紅的,害羞地低著頭,坐在靠床的位子上。有人要新娘子表演節(jié)目,新年子搖頭擺手。不演節(jié)目也行,你就要講戀愛經(jīng)歷,新娘子還是撬口不開。我經(jīng)常參加鬧新房,似乎所有新娘子都是這樣。新郎也出來護駕,大家盡吃盡喝盡玩。不到半夜,鬧新房的不會散。我們小朋友的目的是等那場“花燭宴”。其實也不是真正的宴席,大約十點多的時候,在場的每個人會有一碗陽春面條。吃完面條,我們就摸摸肚子,心滿意足地回家轉,新房已對我沒有吸引力。有些人鬧完新房,還要聽壁腳。我那時還沒有這個雅興。我回家躺在床上,還能聽到遠處劉隊長家鬧新房的聲音,聽著聽著就睡著了。
雖然年輕,劉飛球的能力還是得到了大家的認可。他當隊長的年份,生產(chǎn)隊的工值也不見得比廖隊長低。這就是最拿得出手的硬指標。廖定興當隊長的時候,那就是一個當領導的樣子,安排好事情以后,他可能喝酒去了,柜臺邊上一站可能就半個時辰,他喜歡吃一點甩手飯。有些人就有些看不慣,背后有點講空話,久而久之就有點怨氣。后來,大伙愿意選劉飛球出來當隊長,這也是原因之一。劉飛球年輕,做事不得藏奸,累活重活帶頭干;而且不好酒貪杯,不得誤事。農民眼里進不得沙子,只要你隊長什么事情帶頭干了;哪怕再苦再累,大伙也跟著你往前沖。事實證明劉隊長干得也是有板有眼。何況那個時代,生產(chǎn)水平本來就低,大伙對生活也沒有多高要求,不餓肚子,有衣穿,平平安安就心滿意足。因為大家都是一樣的窮,沒有攀比就沒有壓力也就沒有傷害。
劉飛球不但把隊上的事情安排得妥妥帖帖,自己家的小日子也比別人家要多一條財路。不知道什么時候,也不知道他從哪里,他學了養(yǎng)蜂的技術。他家屋檐下掛著一個蜂箱,一天到晚蜜蜂飛進飛出,房前屋后,田野菜地到處采蜜。又不要人管,也不耽誤隊上出工。周邊人家要是家里有病人,或者營養(yǎng)不良需要補補身體,都會去他家買上一兩斤蜂蜜。病得更嚴重的還可以吃蜂王漿,那是只有蜂王才能享用的物質。我小時見過,從來沒有吃過蜂蜜這么高檔的東西。取蜜的時候,他戴一個蚊帳一樣的頭套,把一格格的蜜巢取下來,放在一個取蜜桶里一搖,蜂蜜自動流了出來。既簡單又賺錢,我們看了覺得非常好玩。有時候也拿著手柄搖一搖,蜂蜜也會流出來。只是沒有看過他取蜂王漿,不知道是不是采用同樣的方法。后來,劉飛球的父母都很長壽。他母親健康精致地活到了九十多,不知道與蜂蜜有沒有關。
八十年代以后,劉隊長和廖隊長一樣一齊下崗了。農民的田承包到了個人的名下,隊長的崗位就名存實亡。他倒是沒有什么失落,做什么也不會落在別人的后面。除了種田之外,每個家庭每個人都在尋找適合自己的出路。有的人出去打工,有的開店做小生意;凡此種種,八仙過海,各顯神通。只要抓到老鼠就是好貓。劉飛球除了繼續(xù)養(yǎng)蜂,還看中了西滿倉乃至鎮(zhèn)頭市都沒有人做的生意,那就是從外地販羊過來屠宰。這一帶有殺豬的陳四麻子,殺狗的聶滿癲子,還有殺牛的石灰剛,殺羊的還真沒有。于是他搶先填補了這一空白。鎮(zhèn)頭市加上西滿倉的市場不是很大,一般一個行業(yè)只要有人先做了,其它人就不會輕易介入。這是行業(yè)的規(guī)矩,也是市場規(guī)模的限制。自從劉飛球壟斷了西滿倉殺羊的市場,就沒有人來打破這個壟斷。四十年如打水漂一樣過去,殺羊的生意已經(jīng)由他的手里,傳到了下一代。如今劉飛球已經(jīng)身退幕后,兒子女兒早已是殺羊的高手。隨著農民生活水平的提高,羊肉的需求量也是水漲船高。一家人做著這獨門的生意,日子自然由滋潤而小康。
當年球場上縱橫馳騁身輕如燕,生產(chǎn)隊指點江山的劉隊長,如今已是年近八旬的老人。不過身體還硬朗,還可以幫晚輩們打打下手,還可以鋤園作菜,還可以伺候蜜蜂。這一代人從貧窮里走出來,依然是很節(jié)儉很勤勞,依然粗茶淡飯,依然穿得馬馬虎虎,活一天就要做一天。劉飛球很知足,年輕時候在河邊幻想的日子似乎也不過如此。未來會怎樣?也懶得去想,那是年輕人的事。歲月就像他的名字,如一個飛球,發(fā)出去就回不來了。